捧着一册意料之外的律例由窦伏婴送回府,窦伏苓觉着窦伏婴当真是个不折不扣的妹控,可望着窦伏婴驾马远去的身影,她又突然感到一阵心有戚戚然。    除却梦里那些朦胧模糊的旧事,从前她对窦伏婴的所有猜想皆来自于卫谚的言谈。窦伏婴这么爱护幺妹,又为何会甘愿令她当作权衡利弊的棋子,嫁给卫谚呢?……他们虽都出自一母同胞,但窦伏婴自小养在阴夫人院中,会不会,窦伏婴心底并不像面上那般真心待她?    呵。窦伏苓自嘲地想,果真,眼下当先摆在她面前的便是同卫谚和离,而后离这些算来算去的家宅私斗,离这些争来夺去的野心家远远儿的。    实则今日她拖着采采往东市跑了一遭,除却验验那盒古怪的轻粉,还想着见一见院墙外头的世界究竟是何模样,因她到底于这长安城陌生得很,她想借此思量日后离了睢阳侯府,该如何在这陌生的旧时王朝里安稳度日。    钱财、住处……无一不是她需细细打算的。    她的脑中还剩了几个为数不多的脂粉古方,先前她便猜想,当今女子妆品恐怕同那庖厨里的菜品一般,尚未被玩出什么花儿来。今日往东市走了一遭,却见果不其然,无怪乎檀心坊那盒质地一般的轻粉经由贩夫吹捧,便被长安的贵胄女眷们视若珍宝。    窦伏苓随着一道惊蛰落雷到这儿来已有七八日,见过的却只有深夜漆黑的巷道与宅院林立的甲第,却是第一回来到城北坊市与布衣百姓的居住闾里。与甲第间的肃穆井然不同,这儿竟处处皆是生机,走入市内,萦绕耳际的是此起彼伏的呼声,撞入眼里的是各谋生计的人们。院落楼房虽远不及城南大气磅礴,却暗合了一个“浊”字。    大愚即为智,大俗即为雅,那么又有谁道浊不能生趣?    比之相府里的拘束,她反倒更喜欢此处的自在。人人为了各自的生计卖力地活在世上,虽清贫,却更有意味。    * * * * * *    卫谚回府的时候,便见窦伏苓坐在庭中捧着枚药杵细细辗捣着什么,身侧为了一圈好奇的丫头婆子。    “不看书了?外头天寒风大,你坐在院中作——啊,啊啾!”一阵奇异的香味从窦伏苓身边幽幽散开,在鼻尖萦绕不去。待气顺了,他又继续问道:“这里头是何物?为何如此香?”    先前围在窦伏苓身侧的仆妇听得卫谚的声音,皆作鸟兽散,朝卫谚见了礼后纷纷回到了各自做活的地方,唯剩了采采,站在窦伏苓身后,朝卫谚施礼:“回君侯,是甲香同沉麝,还有些许旁的……恩,药材与花粉……”    “是做唇脂用的甲煎。”见采采声音减小,再也说不下去,窦伏苓适时补道。甲煎是做唇脂时必不可少的香料,而之于甲煎内里究竟是由何物配成,就好比独门秘方,不同的人有不同的方子,是以千百年来流传至后世的唇脂也各不相同。    “怎突然想着做唇脂了?”    窦伏苓睁眼说瞎话:“我寻得了本古方,上头记载了不少有趣的脂粉配方,我便想试一试。”    卫谚挑眉:“……哦?我书房里竟还有这等奇书?”    “你那儿的藏书不说上千,亦有数百,怎可能一一记在心里。”窦伏苓将捣好的香料倒入拳头大小的铜罐中,    卫谚知她又是胡说,便不再计较。直到走近了,才发觉她颊边微微泛红,似抹了太多的胭脂,呈出一个奇怪的颜色。    他下意识便抬手蹭了蹭她的双颊,指间竟有些微不正常的热度。    这根本不是胭脂,而是自她面上发出来的疹子。卫谚脱口问道:“脸怎么了?可唤了医官?”    窦伏苓一怔,躲开了卫谚,望着他笑:“过敏罢了,过几天自己便能消了,唤什么医官?”    “……过敏是什么?”这一回却是卫谚愣了。见窦伏苓并未有搭话的势头,他只得问采采:“夫人面上的红印,是怎么回事?”    采采又战战兢兢地跪了:“是昨日的轻粉,被人滴了牛乳。女君碰不得牛乳,婢子竟未发觉轻粉的古怪,还请君侯降罪。”    ……这小丫头怎又跪了,倒像是她有多难为下人似的。窦伏苓无奈地抒了口气,正想再作解释,卫谚却忽然道:“是何人撒的?”    窦伏苓心道自然是阴夫人的忠仆芳蕤姑姑,只是不想再淌这些贵人们的浑水,便装作不知。哪想采采这个时候却忙不迭替她答了;“是芳蕤姑姑。”    因无心惹得一身麻烦,窦伏苓从未将心底的猜测说与任何人,却不想这小丫头看着唯唯诺诺,实则心细如发,竟也瞧出来了。    卫谚颔首:“她已回窦府,你带过来的侍婢,还有哪些也是阴夫人那处的?过几日一并调至外头去做活。”    窦伏苓怎知晓这样细枝末节的事,遂摇摇头。采采却道了一声无。    卫谚叹口气,正欲回屋,转念忽而想起晨时出门的时候,他难得朝她摆了一道谱。想他堂堂一国之相,竟让一个小他十岁的丫头压在身上说和离,且还是在杜慎那厮的眼皮子底下说的,到底有些意难平。却哪想复议回府,竟被窦伏苓手中的药杵勾去了心神,再见到她面上发红的疹子,一瞬便将先前心底的郁结之气抛之脑后。眼下再看窦伏苓一心制香的模样,只以为她亦同他一样,将前夜耍酒疯的那句“和离”抛在了脑后。    ……这丫头,从前都是巴巴地黏在他身后,无论做什么,总会操着一口软糯好听的嗓音问他“谚哥哥,这样好不好?”被她这般忽视,竟还是头一遭。    心头略过一抹说不清道不明的滋味。卫谚颔首理了理衣缘处的褶皱正色道:“若有不适,记得一定告知于我。”    哪想窦伏苓只略微颔首,却压根没用正眼瞧他。    卫谚讪讪,转身进了书房。还未等他阖上门,卫衣便悄无声息地跟着钻了进去。    卫衣的年岁同卫谚一般大,自卫谚记事起,卫衣便跟在了他身边,及至如今,已近二十余年。    时至今日,他仍记得武安侯寻到他时,他正在司棣某处的荒野同一群乞儿抢吃食。到得武安侯府,他才知晓武安侯共寻了二十名年纪相仿的少年郎,欲从中择取三位守在三位公子身侧。大多时候武安侯与武师傅不大管他们,任凭他们窝里斗;连侯府里几位公子身边的近仆都用鼻孔瞧他们。唯有卫谚,喜时时趴在墙外看着他们习武。卫衣彼时瘦弱,身量瞧着与年岁最小的卫谚相仿,卫谚便时常从庖厨偷了吃食来要他以所学招式作换。    卫衣的身手功夫并非二十名少年郎里最出众的,最后卫谚却之指了名姓要他。大抵便是那时起,卫衣觉得卫谚同其余贵府公子到底是不同的。后卫谚同武安侯势同水火之时,他亦不管不顾地跟了出来。    近十年,他看着卫谚随先帝北征又夺嫡,再看着卫谚脱了荫庇封侯拜相,辅佐幼帝、知人善任,卫衣觉得,仿若唯有跟在卫谚身边,他一身的功夫才能悉数用在正确的地方……直到今日,卫谚突然让他留在府中守着夫人。    “何事?”卫谚背过身来,望着向自己施礼的卫衣,问道。    “今日日中后夫人独自出府,去了    “便是那个时候买回了这般多的香料?”卫谚嘴角垮了垮,又无奈笑道,“可遇见了什么事?”    “夫人于檀心坊前遇上了窦府大公子,以一盒脂粉从大公子处易回一物。”    “何物?”    “似是本朝律例。”    律例……卫谚负手,行至窗前,透过虚掩的窗,刚巧能望见园中的窦伏苓。许是今日出府的缘故,她不再像前几日那般只罩了件暮气沉沉的深衣袍。三重衣的领口宽大,透过青白的外袍,便能见到内里月白与霜色的衣襟。时下贵女尚红,她却将一身寡淡的绕襟三重衣穿得仙气飘飘。大抵因年岁小的缘故,面颊尚带了些圆润,只能从那一双水波潋滟的桃花眸中隐隐瞧出一分惊艳之相。    卫谚闭了眼,他见过桑氏与窦伏婴,又这样的母兄,只恐待她长成,亦会有昔年栾太后那般名动长安的风头。    “啊啾——”卫衣忍不住打了个石破天惊的喷嚏。    香气愈浓,卫谚倏地睁眼,却见窦伏苓不知从何处寻来一口手捧大小的铜锅,支在架上,熬着先前捣成的香,神情专注认真,似再无旁的事能令她从铜锅上移开那对好看的眸子。    心性变了,心智长了,不仅向他讨要地理志,眼下竟还带了本律例回来做唇脂?    他本就不信鬼神天命之说,更遑论窦伏婴口中那个荒唐的银铃。只是窦伏苓脚腕上的多年不响银铃在惊蛰落雷之时,毫无征兆地响了。亦是自惊蛰之后,她便似浑然换了个人,心性大变,连受惊时的情态动作,再不像那个幼时的窦伏苓。    若说真换了个人,可她还记得幼时的葚子糕,甚至窦章寿辰那日,还能周旋于后院女眷之中不漏破绽……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呢?    惊蛰,是蛰虫惊而出走矣。莫非那道落雷唤醒的,不止冬日蛰居虫兽,还有窦伏苓幼时被封住的心智?    卫谚蓦地收回目光。她道她做了个极长的梦,那他便姑且信她。    卫衣知晓今夜卫谚还有些官场应酬,见时辰不早,便施礼告退。    “等等。”卫谚出声唤住他。    卫衣转身疑惑地望着桌案前的男人。    卫谚神情复杂:“……我从前,当真收过记载了妆品方子的古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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