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春时节,柳条还未抽丝,磅礴的大雨倾泄下来,将泥石巷子搅得更浑浊。    锦梁王府,揭下了大红的喜字,烧了先前挂着的那些艳红色的薄纱,通通换成了白布帘。    京都的市井人家,都偷偷说着,锦梁王府的世子殿下命不好,生来天煞孤星,克父母兄弟,克妻克子,这不,刚娶了妻子,还没圆房,便办了丧事。    听说,这个死去的女人叫赵宁安,是安永侯府的嫡二小姐,先前被权贵子弟们戏称“倾国勿娶”,后来嫁入了锦梁王府,这个名头,别人便不敢再提起了。    市井百姓们暗自想着,这样的女人,想来,也是长着一脸狐媚样儿,不定多勾人呢,可惜啊,没那个富贵命。    百姓们想归想,他们想够了,顶多偷偷地说上两嘴,便将这件事抛在了脑后面。    这世上,有人长情,有人短见,勤勤恳恳是一生,碌碌无为也是一生,各家都有各家的喜怒哀乐、柴米油盐,至于旁人如何,谁有那个工夫去同情?    赵宁安的这场丧事,办的比喜事还盛大。沈老爷子受了风寒,一整天的没歇脚,执意要好好送这儿媳一程。    府中还未收拾妥当,安永侯府的赵侯爷,冒着大雨上了门。赵侯爷上来就拿着挑水用的棍子狠狠砸向了沈玦。    最可怜是白发人送黑发人,赵侯爷死命朝着沈玦身上招呼,打断了两根棍子。    他打的累了,这才罢手,转而闷不吭声地蹲下身来,直直看着棺木中自家那死的一脸安详的女儿。    赵夫人扑在棺材一旁,不住地抹眼泪。    沈玦抿着唇,挺直地站在柱子边上,眸中一片死寂,他挨了赵侯爷一顿打,胳膊都折了,愣是全程没吭一声。    京都的大小官员,但凡有点份量能进得了锦梁王府正门的,都来了。不管真真假假,都是一脸沉痛之色,和沈老王爷及沈玦,说一声不轻不重的“节哀。”    节哀?    节哀。    若当真节制了,就能止了心思不再哀伤,这世上又哪里还有这么多的苦情人?    这场丧礼有条不紊的进行着,沈玦从始至终都冷静的过了头,似乎用尽了心力在走这场仪式。    他给赵宁安寻了最好的金丝楠木做棺,墓中是数不尽的富贵荣华。说来俗气,他明知道她要的不是这些,却免不了俗的想给她最好的。    丧事过后,沈玦按部就班的处理着府中事务,一边清扫着六皇子余孽,一边又奉命抄了骁勇侯府的家连带着项家的九族。    他面色是一贯的冷峻,办事利索的让人挑不出错来,只沉默的时候,比往常更多了。    沈玦从始至终没再提过赵宁安,日子过得一如平常。    就连碧翠都觉得,自家主子未免太过绝情了些,少夫人走了,这么多天,也没见沈玦掉过一滴泪。    后来,众人都觉得沈玦凉薄,许是当真没把赵二小姐放在心上过。    直到,赵宁安离开的七八天,沈玦在书房突然就晕厥了过去。    只见,沈玦手上握着一支笔,书桌的宣纸上,写满了“宁安”二字,从歪歪扭扭,到笔锋凌厉,瞧着,倒和赵宁安的字迹有所相似了。    沈玦这场大病来得实在突然,自他晕倒后,圣上就遣了太医来看。太医把脉之后开了药,无奈说道,这是心病,约摸着是忧思过重,拖垮了身子。    自那之后,府中众人再不敢提“赵宁安”三个字。    说来也奇怪,沈玦晕过去的那天,反常的一连下了七八天的大雨,也跟着停了。好似那施风布雨的龙君伤心过度,连雨水,都成了奢侈。    时间一晃儿,过了一年多。圣上的身子骨儿终是撑不住,薨于御书房,临死前,传位于三皇子。    三皇子即位后,中规中矩,政事也算勤勉,不到三个月,就娶了朝堂右相之女为后。    同一天,城西的豆花铺子,有个毁了容颜的女子,含着泪,做了一整天的豆花。    她曾是三皇子府上最受宠的小妾,名唤阮樱,为了不耽误三皇子的前程,自毁容颜。    女子发了一会儿呆,葱白的手指,泡在水里,肿的没了知觉。女子拿袖角擦了擦眼泪,耳边回响着夫君当初的温情话儿。    ——“樱樱,若我登上了皇位,必将迎娶你为皇后,不让你再受委屈。”    自古女子痴情多,负心多是薄情郎。    在新帝封后的大喜日子里,阮樱想及三皇子当初这话儿,百般滋味,只有自己知道。    那边新婚大喜,都说帝后同心,这边,阮樱小口小口地尝着软软的豆花,拼了命的加了两勺子糖。    第二天,城西的豆花铺,少了一个面相丑陋的女子,远离京都的一个不起眼的尼姑庵,却多了一个叫无归的小尼姑。    又过了几个月,天气越发的冷了。沈老王爷的风寒落下了病根,熬了一年多,仍是没好全,在一个繁星满天的夜里,撒手而去。    日子就这么过着,有人来,总有人走。    户部左侍郎拖人来锦梁王府说媒,明里暗里想撮合沈玦和他家孙女冯秀瑛。    沈玦没留一点余地,直接拒绝了。    冯秀瑛伤心地烧了她写的那些颇有才情的诗词,和当年故意和赵宁安唱反调时写的文章《扫天下》。    听说,赵宁安是为了给沈玦送粮草而死在归来的途中,她心下黯然,这才明白,她一个活人,竟是比不得一个死人的。    沈玦心里头住着个人,即便那人死了,再也住不进旁人了。    冯秀瑛隔日便应了归德侯府小侯爷的求亲,两个月后,嫁为人妇。    十几年过去,沈玦成了权倾朝野的锦梁王,威名赫赫,一生未再娶,身边只有一个收养的儿子。    知情的人说,这孩子父母双亡,是沈玦那位故去的夫人,早些年带回府中的。    世人都奇怪,当朝的锦梁王,不钟情权谋诡谲,不过问朝堂事,平生最爱逛一逛长安城,漫天下寻各类糖果。偶尔买几串糖葫芦,却从来不吃。    世人还说,锦梁王写的一手好字,笔锋犀利,字字带着杀伐。    只有王府那些老人们知道,这字迹,和故去的夫人,如出一辙。    又是一个夏日,沈玦踏进了赵宁安的院落。    院落里,鸟语花香,种满了美人蕉。庭前那棵枇杷树,今已亭亭如盖矣,一只隼,在树下凄凉的叫着,孤零零的仰着头。    沈玦一件一件数了数,赵宁安托付给他的事情,一件不差。    沈玦突然觉得心里松快,坐在院落的藤木椅子上,闭了眼。    沈玦这一进去,再没出来。府中下人瞧见他的时候,他已经没了声息。    若心中有情,从此孤山不孤,断桥不断,痴情至此,当是至死方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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