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路上,玉笑戈屡屡看到运建材和钢筋的小货车络绎不绝。而沿街的住家户里,男人光着膀子搬钢筋、调灰、搭架子、抹水泥,扯着嗓子吆喝打下手的女人和孩子:“利落点!跑快点!死了吗?!”。    这些赶着摆弄钢筋的院门里却不见病苗的影儿,有家未成形的隔离区上已经迎来穿一队穿黑色制服的男人——那是仁义公会的卫队。    怒气冲冲的男人不骂了,懒起懒动的孩子躲起来了,汗流浃背的女人这时舌灿莲花,央求的眼神、推诿的手势、顾左右而言其他的措辞。    可是看那些腋下夹着厚厚文件袋的男人们脸部颤动,嘴角绷得死紧,眼睛一会儿望天,一会儿朝男人射出凶光。    病苗基金会要从这家断绝往后的补助,并以公会的名义勒令收回一半已发放金额。这可是一份不小的开支。    公交车开得缓慢,玉笑戈从女人断续传出的焦急、失望和无力的解释声里听了个结果,她饶有兴味地多看了两眼。    沉默了半晌的陈碧落终于想好如何阐述她自己的奇遇。“在我私用灵髓前夕,老秃头曾经到李家去过,他和我爸爸讨论过我异灵残损的事。”    玉笑戈一脸的恨铁不成钢,带着微微奇怪:“年纪一大把,还学年轻人守不住嘴。他们到底讨论了什么才搞出今天的事?”    “老不死的没有清楚告诉我,但是我梦到了。”    陈碧落总是在半梦半醒之间神思飘荡,她好像变成一丝游魂,飘荡在陌生场景之中。最开始时,她以为这是白天胡思乱想多了导致的夜梦杂乱离奇。    就这么由之任之一段时间后,有天陈碧落在李家时,偶然梦见方外山上无为伙同玉笑戈夜里偷了混沌新铸的两把袖里藏刀。师徒罪魁一人揣着一把闪亮银刀,她当时醒来时,只觉那贼眉鼠眼的样子好笑得很。    却不想过三日回山上时,混沌竟然真满山里找刀。陈碧落震惊无措,只愣愣地告诉:“好像是......老不死的和笑戈,你......你去问问?”    闻言气得头发倒竖的混沌扭曲着眉眼,昂首阔步一个纵身飞奔,向着山里深处而去,只一刻稍后,就拎着两个凶手归案告破了。两人藏在后山拿遍野的荆棘试刀呢!    混沌的气性暴躁,不论师父师妹,每人挨了一顿白眼。    后来,无为告诉陈碧落:“我将你的异灵命名为‘蝶魂’就是考虑到它的不可捉摸,像精魂一样穿梭在时空之中,防不胜防。”    她将这种梦中游的技能定为:入梦。    无为沉吟一阵,嘱咐她:“入梦?如梦?碧落,由此蝶魂入梦,你得到的信息和窥探到的事情将不可预测,你可能会看到不能见天日的人生百态,也可能探听到耸人听闻的秘密。但是呢,有些事,人们让它烂在四壁之间,也不希望你把它记在心里。其中分寸,你知道怎么把握吗?”    陈碧落最不爱听大人教导的所谓“方寸”、“适度”之类,“说得明白点呢?”    玉笑戈坐在一边揉被混沌松过一遍的筋骨,她恨恨地举例:“例如,虽然你窥探到我们偷刀,虽然混蛋师兄问到你了,但是你要想想我和你的同门交情,想到老秃头对你的师徒之情,你就不能干干净净地把我们给出卖了!”    无为捏着胡子点头,“以后要是再撞见这些私事,千万要替为师保密哦。”    陈碧落回味着玉笑戈这番话,她迎着风感慨:“若说我这一生干过的最不光明的事,大概就是背着家里人为争霆偷灵髓了。但是我心里坦荡,也不觉得它就不干净,若是被人拆穿,我也无愧。”    “嗯嗯嗯,知道你活得坦荡啦!说说,入梦看到什么了,造作到边陲来流放了?”    陈碧落入梦的时间是在十月出山回李家的前夕,她迷迷入梦,神识飘过长生海,径直入了李家门里。    她不知眼前的景象是幻是真,也不知那时是哪时哪刻。无为竟然和李植同在客厅里小坐。她来得不巧,两人的交谈正在半截中。    李植脸色苦闷,闭着眼、轻轻捶打额头,“您说的是真的?碧落的异灵残损了?真的?”    无为浓密的白眉白须将神情遮掩大半,“她的性情太好胜,加上糖糕里被灵力催化的隐剂诱使,异灵透支和随后的反噬超乎想象。我以为她的异灵总会好全,着意瞒着李家。现在看来,虽然位级在慢慢回升,但是照现下的情状,要想痊愈是痴心妄想了。”    “该死!她怎么这样不懂事?!一点分寸都没有!枉我十几年教导她!”他却全然不知灵髓反噬的隐情。    李植忍不住站起来,搓着手乱走两步,猛然想起:“灵髓......大师!那块儿八级纯髓可以助她恢复吧?”    无为摇头:“不......可能效果不大。”    李植连叹几声,叫佣奴来换过一回龙井新茶,又连叹几声。    他像是终于下定决心,神情肃然,“大师,我主意已定,碧落一定要用了这块儿珍宝灵髓。”    “李家主,碧落的异灵羸弱,若是再被灵髓反噬,连她这一年好容易垒起来的位级都会功亏一篑的。”    “如今能怎样?也只能死马当活马医了。重京里多少眼睛盯着她的异灵,她是李家的小姐,不能一直逃避在方外山呀!”    陈碧落隔着梦境,越加琢磨不清无为在想什么,只听他说:“陈家很重视那枚纯髓,碧落如果下手,陈家恐怕也不得与你们李家罢休吧?”    “碧落若是能一举回升到敛束位级,甚至冲破纹定,公会多少年能得一个少年的纹定致人,谁还敢动她?”    “若是她被纯髓所伤,异灵更加残损呢?”    李植垂下身体,神情埋藏在逆光里,“万一的话,陈家追究起来,她孑然一身,又有什么能图的呢?以我李家的门庭,还保不住她吗?”    无为也是一个爱徒心切的,“我听说你们两家已经商定,由她暂管灵髓。将灵髓带回方外山来吧。”    李植一喜,忙应承下。    “两月后到长生海来接人。若是她独自回来,就说明灵髓成全;若是我也在一路,那只能怪她的异灵就是那个运道了。”    “是。”    无为心下不安,“你确定,若是陈家发难,李家能保她?”    李植笑里带着疲惫:“大师,她是我女儿。”    陈碧落看着无为的身影如同烟雾消散在屋里,徒留下一杯半掩的青色热茶。    李争鸣刚从醉鱼台回来,正进门来。“爸爸,增派到醉鱼台看守灵髓的人手已经到位了。”    “咔嚓!”李植徒手捏碎一直茶杯,茶水溅了满手。    “爸爸!”    “争鸣,原来你妹妹的异灵早在年前破灵事故里就残损了。连无为大师那样的人都替她撒谎,说什么要闭关一年。”    “什么?!真的?!”李争鸣几乎不能相信,转而悲痛交加。    “我还以为她是纯粹的不谙世事,原来她也会保全颜面,她也知道世族的名声有多重要?”    李争鸣轻声揣测:“爸爸,我想她只是不想我们担心吧。”    李植将被碎片划破的血口抹在裤脚上,“李家的名声已经不容再诋毁了,若是她就此落败下去,李家也留不得她了。”    “爸爸!”李争鸣却比不上陈碧落十分之一心痛。    “事情已经到这个地步,我能不狠心吗?唯一值得欣慰的是,她若是用了灵髓,咱们这回终于能和陈家断个干净了。”    当头棒喝,陈碧落的噩梦将她从不谙世事里拉起来。“我开始几乎觉得这是个荒诞的梦而已,直到老不死的那天晚上到苗圃来找我商量。”    玉笑戈听见这一场入梦,也不由得为之默默。    陈碧落不禁苦笑:“对于异灵残损,我从来只是感到气愤和无能为力。但是在流放之前,我觉得害怕,原来我背后没有一个坚不可摧的李家。”    玉笑戈偏头轻敲师姐的肩膀,“你背后没有一个坚不可摧的李家,是因为李家本就是弱小的。但是你身前有方外山呀。”    陈碧落觉得疲惫,她将头靠在玉笑戈的肩上。“是啊,老不死的果然让我来到仁义镇,而你早就在这里等着我了。我的心就定了。”    “难怪老秃头那两日老师神叨叨地反问自己,说什么‘不是说能保的吗?怎么一来就是走刑?’之类的话,又恨自己乱说什么‘判重点’,每天至少打自己十几个嘴巴。哈哈哈......”    “难为他了。那天晚上怕我伤心,撒了不少谎,还敷衍了许多细节,所以才心虚地给自己设了一个境界挡住。其实他早就去过李家了,一听见纯髓的消息就在费心为我打算了吧......”    唏嘘之间,公会站已经到了。公会门庭前有个百米见方的广场,两人被人潮堵在广场外沿。    今天的仁义公会不减人声鼎沸的盛势,广场上攒动的人头如麻,从地上散落的简历、信息表和三两只鞋子就能窥探到一场激烈的战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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