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菁没有任务在身,用过早饭后便找到圈养牛羊的地方。  在草原上,每一个部族都有自己独特的标识和烙在牲畜身上的印记,他们凭借这些印记来分辨自己的牛羊,在枯草期来临前,向牙帐进贡的时候,也是通过印记来区分各个部族的贡品。  幽州大营迄今为止还没有出征过,从幽州带来的牛羊身上不会有烙印,那么有烙印的牛羊,一定是那个倒霉的小部落所养。  她仔仔细细检查后,又去奴隶营探望了那些被俘虏的突厥人,心中便有数了。  为难的是,怎样把消息传上去,又如何使人相信她。    表面上,林菁是右仆射陈恪请出山的林家家主,但明眼人都看得出,没有皇帝李茂的许可,陈恪没这个胆子启用罪臣之后,直属皇室的真化府也不会给林菁作保,向一个女子下军帖。  问题在于,皇帝隐在背后,陈恪也不会明目张胆的支持她,裴元德因为种种原因,根本不待见她,所谓“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远离长安城的幽州大营里,裴元德就是说一不二的土皇帝。  军营等级森严,她一个小小兵卒别说见大总管,连中军主帐所在的营地边儿都摸不到。  林菁不知道裴元德究竟跟自家有什么渊源,她担心的是,如果自己不能在军营立功,让李茂看到她的价值,从而破格擢升,又何谈让那些害得林家满门屠尽的凶手血债血偿?    她想到了一个人。    “我有一个让你官复原职的办法。”    左平看着一脸严肃地站在他面前的林菁,突然觉得有点好笑。  她大概不知道自己现在的样子有多么违和,一个刚及笄的小娘子,正是女子含苞待放的年纪,青嫩得几乎能掐出水儿来。她应该在龙首原踏青,应该在灞桥送出写满女儿心事的莲花灯,应该在闺房绣着自己的嫁妆,而不是出现在鸟不拉屎的幽州,用一种天真得可怕的语气,说出这样幼稚的话。  左平正在校场旁边看着自己小队操练,他有点不耐烦地道:“行军打仗不是儿戏,想报仇也不只是从军一条路,林菁,这里不适合你,回长安去吧。”  林菁也没指望他一开始就相信,她戴着襥头,压低了帽檐,将大半身体都藏在校场边的旗台后,低声道:“我知道突厥牙帐在什么地方。”  “嗯,很厉害啊,牙帐在什么地方?”左平笑着问道,漫不经心的语气透着高高在上的姿态,分分钟就能让那些不服他的人抓狂。  果然欠收拾。  林菁闭了闭眼睛,压下一口气道:“我不是跟你开玩笑!”  “没事,我长这么大,还没小娘子敢跟我开玩笑,甚是新鲜。”左平说的是实话,作为家中嫡子,早已被安排好日后的人生,他是以举族资源培养出来的未来首领,长辈们怕乱了他心性,五岁便离开内院,跟着贴身侍从在外院修习文武艺,平日也没机会跟女子打交道,等长大去了圣人身边,宫中规矩更大,左平自持身份,从未有过孟浪轻浮之举,他的骄傲不允许,他的家族更不允许他沉溺儿女情长。  林菁算是他少有接触的同辈女性,出于对她武力的认可,令他有了听她说话的耐心。  “那就请你认认真真的听完这个玩笑,可以吗?”林菁第一次感受到送好处都送不出去的憋屈,暗暗咬牙。  左平站得笔直,微微侧头看着林菁,好整以暇地道:“请。”  “我可以确定突厥牙帐的位置,但这个位置的准确性只能保证五天左右,所以你觉得这个玩笑好笑的话,必须尽快采取行动。”林菁摒弃杂念,快速地说道,“大昭军方测算不到突厥牙帐的位置,一是因为游牧民族的帐篷本就是逐水草而移动,二是分不清突厥人各部族的特性,我看过你们这次俘虏回来的牛羊和奴隶,可以断定,这一次你遇到的小部落,是可敦部阿史德的一支。”  “不可能,那小部族的标示十分生僻,中军帐都没判断出是哪个部族,绝非阿史德部的标示。”左平下意识的打断她。  “他们的部族标示的确与阿史德不一样,因为这支部落的使命,是为阿史德家族出身的可敦培养可靠的女侍卫,得以另赐标示与其他户奴区分,如果你仔细观察这个部落女子的帽子,就会发现她们的帽顶不同于其他部族的白色,上面缀了红缨穗,象征着草原女英雄萨尔玛珂可敦的鲜血,以表示对可敦的忠诚。这个部落会在枯草期来临前,将训练好的女子随贡品一起进献给牙帐,所以这个时候,他们出现在这里的原因只有一个,那就是向王室阿史那进贡。”  草原的首领被称为“可汗”,他的妻子则被称为“可敦”,为了神化可敦的形象,草原里到处流传着女英雄萨尔玛珂可敦的传说。  左平的眉头渐渐皱了起来。  林菁斩钉截铁地道:“灯下黑的道理不用我多说,突厥牙帐就藏在幽州大营附近,如果等枯草期来临,牙帐转移到草原深处,就算派出成千上万的斥候也找不到!”  左平略一思索,猛地抬头看向幽州西方。  “阴山?”  “如果没意外的话,嗯。”  “阴山是斥候最先打探的地方,不可能发现不了。”左平第二次说出“不可能”三个字,他皱着眉看向林菁。  林菁道:“阴山山脉绵延几千里,地形何其复杂,再老练的斥候,也不敢保证会将阴山都搜查一遍,阴山南北两坡不对称,只要找到合适的位置,就可以巧妙地隐藏在山地之中。”  “化不可能为可能,难怪幽州大营一直找不到牙帐的位置,这群突厥蛮子什么时候这么会躲藏了?”  “兴许有高人相助。”林菁说完之后松了一口气,她知道左平已经信了。  十五年过去了,林家在军中的威望已不在,可论起对突厥人的了解,林家自称第二,便没人敢称第一,林菁知道,左平信任的不是她,而是她身上的林家传承。  左平终于正色道:“你想我用什么来交换这个消息?”  林菁笑了,这一次,她的笑容带着居高临下的意味,不徐不疾地道:“送你的。我想要的东西,会自己去拿。”    左平一愣,他稍微一想,便明白过来。  这小娘子真是狡黠,这个消息她自己吞不进去,也吐不出来,必须找一个能互相信任的人,才能传递出去。  这是一件对双方都有利的事。  林菁身份尴尬,她不适合领这件功劳,反倒是他,凭借这个消息,他在幽州大营可居首功,就算现在向裴元德隐瞒了林菁的作用,军中潜伏的百骑司一样能挖出真实的情报,传回长安时,林菁也完成了自己的交代,而且还低调得令人放心。  这才只是她来幽州大营的第二天,真是不可思议。  这个可以解决长安燃眉之急的消息,绝对值得左家未来家主的一个承诺,而她竟舍得拒绝,可见心性和胸襟,都在常人之上,令人不敢小觑。  可当得起“心思缜密,不骄不躁”八个字。    林家几近灭门,居然还能培养出如此可怕的人……而且还是个女子。  左平的胳膊上起了一层细细的鸡皮疙瘩,不是恐惧,而是棋逢对手时的兴奋感,这面目可憎的幽州大营,似乎也没那么无聊了。    左平道:“好,这件事由我来安排。”  “那我便等着大军开拔的好消息了。”林菁说完便走。  “等等。”左平不想白占了林菁便宜,他知道林菁现在最想知道的是什么。  “你可知裴元德为何将你编入步兵营?”左平问道。  按理说,拿真化府军帖之人,不仅可以向大总管自荐兵种,甚至可以直接从军官做起,而林菁却只是个普通步兵,知情人都看得出裴元德的心思。  林菁摇了摇头,大昭的官场对她来说,还是一片空白。  林家游离庙堂之外太久了,父辈的恩怨,仿佛已随着那一场大火散去,林家剩余的三个人像是被遗忘的历史垃圾,堆在长安城的角落,没被人扫去,已是万幸。  “裴元德骑了多少年的马,就被林帅压制了多少年,直到林家出事。”  有些话,点到为止,不必多言。林菁心里明白,裴元德不见得跟林家灭门有关,但也逃不脱干系。  “多谢相告。”    一个时辰后,左平率领两队斥候悄悄地出了大营。    两天后,裴大总管清点兵马,宣布找到突厥牙帐的踪迹,沉寂了许久的幽州大营,终于因为战事,疯狂地运转了起来。    与此同时,林菁接到的命令却是原地戍守。    潘良唉声叹气,火里人郁闷得连操都不想出了。  “凭地倒霉,偏偏要咱们团戍守,不知何时才能熬个军功出头!”黄老九是个一脸虬髯的壮汉,蒲扇大的手掌砸在地上,立时出了一个坑。  毕安年坐在一边垂着头,失魂落魄得像一条丢了骨头的野狗,口中不解地问道:“明明该轮到咱们了,上次就没让咱们出战,这一次总该轮到了,这事儿不应该啊!”  林菁站在后面,紧握着拳头。    如果可以,她真的想找裴元德问上一问,到底有什么仇,是她林家灭门都还不清的,让他至今耿耿于怀,公报私仇,不惜连累他人。  林菁冷冷地看着中军主帐的方向,心中百转,几次身形微动,最后还是迈不了一步。  她承受不起犯上作乱的罪名,根基太浅,现在还不是时候。  不能心急,不能心急……她一边默念,一边摸到挂在胸前的木头小鸟上。    “阿兄……你要等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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