左维被凤嬷嬷从寝被中唤醒,侍候着穿衣梳头洗脸时还有些迷迷糊糊,只是觉得嬷嬷一向温柔的嗓音这会儿却伴着浓浓的鼻音,不由地脱口问道:“嬷嬷这是怎么了?是感染了风寒吗?要不要请杜大人来瞧瞧?” 凤嬷嬷见左维明明困倦地连眼睛都睁不开,还知道关心自己,想着刚刚温将军和自己所说的一切,又忍不住偷偷抹了一把眼泪,赶忙给左维紧了紧衣领,加了一条带毛领的狐皮大氅,才故作轻松地说道:“嬷嬷没事,劳烦小公子担心了。倒是小公子这么大半夜起来实在是辛苦,可见太子殿下定有十分要紧的事让小公子去做,小公子到时候可要好好听殿下的吩咐才是。” 左维一听凤嬷嬷提起萧平,立刻就来了精神,答道:“嬷嬷放心,左维不会让殿下失望的。”说着就向门外等着的温天佑走去。 温天佑也不多话,将左维放到自己的胸前,用披风将他裹了个严实,朝凤嬷嬷点头示意了一下,便又重新没入了夜色中。 左维坐在疾驰的马上,听着耳边呼呼的风声,刚还迷糊的小人儿这会儿渐渐清明起来。 这事实在太不寻常了,左维想,太子殿下对自己的作息十分重视,就算远离京城,行至关州,一路上也都是以自己的作息为准,说是小孩子正是长身体的时候,一定要有好的作息才不会生病。 可是这大半夜的,殿下又去了哪呢?为什么要把我叫去呢?太子殿下手下能人异士众多,没道理让我一个小娃娃去帮忙啊,我又能帮什么忙呢? 正想着,就听到温天佑说沙柳村到了。左维抬眼望去,这是一个不大的村子,百十来户人家,满村静寂,只有一间屋子外的院子里站满了兵卒。 温天佑将左维抱下马,看见萧平听到声音已经从卧室走了出来,脸上仍不见喜色,遂上前一步道:“殿下,末将已经将小公子带来了。” “辛苦你了。” 萧平拍了拍好友的肩,随后蹲下身子看着左维,伸手替他正了正衣襟。夜风将他略有些圆润的脸庞吹得红扑扑的,大半夜的两只眼睛却瞪得圆鼓鼓的,清亮得很,看样子明明有很多话要说,却只懂事地向萧平行了个礼,并没有问询半个字。 “困吗?这一路跑来冷不冷?” “回殿下,小子不困也不冷。” 萧平摒退了众人,将左维抱到灶头烤火,好半晌都没有言语。 真像啊,越看越像了,萧平想着,这些年自己都没敢仔细去想定国公府的往事,如今回想,才发现左维和卫家大哥真的像是从一个模子里出来的。云兮那天应该认出他来了吧,应该也是高兴的吧。 “殿下,是出什么事了吗?有什么是小子可以帮忙的?”左维见太子殿下大半夜将自己叫来,却顾自走了神,再也忍不住问出了口。 萧平终于回过了神,酝酿了一下才开口道:“你还记得你那天在定国公府边上摔倒了,是一位娘子把你扶起来的吗?” “当然记得啊。” “那位娘子是孤的一位故人,这里就是她的家。” “啊?可是为什么.....”左维有些迷糊了,看当时的情景,殿下与那位娘子似乎并不相识啊。 “我们有十年未见了,她的容貌有所改变,孤一下没有认出来。”似乎是知道左维在想什么,还未等到他问出口,萧平便补充道。 看着怀中的孩子并没有太过诧异,萧平定了定神,继续说道:“孤今日偶然遇见她,杜太医说她病得很重,发了高烧,一直不见醒.....” “病得很重?连杜太医都治不了吗?”左维陡然转过头盯着萧平,十岁的孩子对生老病死已经十分敏锐了。 “治的好,当然治的好。”萧平脸上泛起一丝苦笑,不知道是在安慰左维还是在安慰自己。“杜大夫说了,娘子一个人很孤单,有人陪她说说话就好的快些,孤和她说了好些话,有些累了,想着她向来喜欢小孩子,就把你叫来陪她说说话。” “哦,原来是这样,”左维了然地点点头,“可是我并不认识这位娘子,和她说什么呢?”左维琢磨着,抬头望了望萧平。 “什么都可以说,就和孤说话一样,聊聊长清王府,聊聊太学,聊聊你平常都干些什么,喜欢什么,做了哪些功课,长了哪些见识。” “就这些?可是娘子会愿意听这些小事吗?” “会的,她一定会的,只要是你说的,娘子听了一定会很高兴的。娘子帮过你,你能让娘子好起来的是不是?”萧平怜爱地摸了摸左维的头,眼里却满是酸楚。 “殿下放心,左维一定好好和娘子说话,娘子有殿下的庇佑,一定能好起来的!” 萧平将左维带进了云兮的卧房,让他坐在床头,自己则倚靠在床尾看着这一大一小。 左维看见那天帮助自己的娘子正躺在一张不大的古旧的床上,脸上依旧带着那张素旧面纱,紧闭着双眼,空气中还飘着淡淡的苦涩的药味,突然有些不自在了。 他看见萧平示意自己开口,也记得自己进房间前的豪言壮语,可是真看到躺在床上的陌生娘子,却怎么都说不出话来。 萧平也知道这有些为难孩子,便宽慰道:“你不用紧张,先叫声姑姑,告诉姑姑你是谁吧。” 左维看了看萧平,又回过头来望着云兮,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终于鼓足勇气开了口:“姑姑,嗯,我叫左维,今年十岁了。嗯,就是前几天您在定国公府附近看到的那个摔倒的小孩,嗯,谢谢您那天帮了我。嗯,殿下说您病得有些重,他很担心。不过您不要难过,杜太医医术可好了,让他给您配些药吃,我再陪您说说话,您一定能马上好起来的。” 左维挤牙膏似的终于说出了几句,见娘子并没有什么反应,怯怯地转过头去望着萧平。 萧平笑着对他点了点头,他的胆子便大了些,继续说了起来:“嗯,我家是京城长清王府左家的旁支,我爹爹是詹事府主簿,我阿娘是钦天监主簿的嫡女,我娘可疼我了,就是我爹比较凶。 我还有个姐姐叫左薇,我们是孪生姐弟。虽然她是我姐姐,可我不喜欢叫她姐姐,她只比我大了一炷香而已,长得没我高,还有点儿傻,书院里被人欺负了都不知道找我帮忙,就知道哭鼻子。 我和她可不一样,书院里的人都打不过我,谁让我的拳法是太子殿下亲自教的呢。太子殿下对我可好了,教我打拳耍□□,还给我带好吃的好玩的,唯一不好的就是他老爱查我功课,我背不出来文章,他就罚我抄书。 他们都说我们左家是文官世家,可我不喜欢舞文弄墨的东西,我想当将军,就像温将军那样的,多威风啊......” 十岁的男孩本就是爱玩爱闹的年纪,这次跟着太子殿下一起到关州,时时顾着规矩,左维也有些拘坏了,这会儿放开了话匣子便自顾自絮絮叨叨个没完。不过终归是个孩子,就这样说了不到半个时辰便累得重新睡着了。 萧平听着左维的声音渐渐小了下去,知道这孩子撑不住要睡了,便轻手轻脚地走到床头。 他看了看脸色似乎有些好转,呼吸变得平稳的云兮,心中不由得有些雀跃,一边吩咐门外守着的夕雾多加留心,一边小心翼翼地将左维抱起来,命人去问是否可以在隔壁桂嫂家借张床给左维睡。 桂嫂忙不迭地应了,还拿出了柜子里过年时才舍得用的被褥,熟练地摊好,待左维躺上去,又细细地帮他掖住被角,然后欲言又止地望着萧平。她虽然不知道眼前这个人是谁,和平娘子是什么关系,但单看排场,气度和身上的衣着就知他不是普通人。 “嫂子有什么话但说无妨。”萧平见桂嫂想问又不敢问,便先开了口。 桂嫂见心思被人识破,不免有些窘迫:“老妇没什么事,就是想问问平娘子现下可还好?” “还未转醒,大夫说暂时没什么生命危险,但若是再不退烧可能就麻烦了。”萧平听夕雾提过这个桂嫂,知道她这些年对云兮十分照顾,便客气地对她实话实说。 “作孽啊,年纪轻轻的,怎么就那么命苦呢。”桂嫂听云兮还未好转又低头抹起了眼泪。 “嫂子,您莫要担心,有我在,娘子一定会好起来的。”萧平见桂嫂哭,知道她对云兮是真心实意的,难得地脱口安慰道。 桂嫂抹了抹眼泪,踌躇了半晌,嗫嚅道:“老妇人心里不踏实,知道不合适,可是还是想问问公子,您和平娘子是什么关系?” “我与平娘子,失散十载,今日才得以重逢,算是故人吧。” 萧平说着,从怀中拿出几张银票:“嫂子这些年对平娘子多有照顾,萧某在此不胜感激。这些银两权当是萧某的一些心意,还望嫂子收下。若嫂子日后有其他需要萧某帮忙的地方,直接到关州府衙找钱穆便可。” 桂嫂活了大半辈子,何时见过银票,见他随口提起钱穆,又自称萧某,恍惚间想起那些年城中关于定国公养子的传言,一下子怔愣在旁,待萧平转身走出屋子才惶惶然对着他的背影跪下,深深行了一礼。 这厢萧平在桂嫂家安顿左维,那厢奉命守着云兮的夕雾却来了精神。自从萧平和杜仲来了之后,她这个半吊子的大夫就没近过云兮的身,连看一眼都是奢侈。这会儿见云兮脸色好了些许,夕雾才暗暗松了一口气。她不喜萧平,觉得他身为定国公府的养子,卫家遭难,他却过了十年了才重回关州,十分没有良心。但看他对云兮的态度,似乎又并非是个无情之人。还有,他莫名其妙带个孩子过来和云兮说话又是怎么回事。 夕雾满脑袋的疑问却又问不出口。不过,看这架势让云兮避着萧平肯定是没戏了。 “算了,只要云兮能好起来,管他是为什么。” 潇洒的夕雾道长百思不得其解,索性不再去想,顺手将云兮额头上的毛巾又重新换了一块,附在她的耳边悄悄说:“云兮啊,你快点醒来呗。那个,我把萧平招来了,你不会生气吧,我也没办法啊,谁叫你生病嘛,我没钱没医术的就......你懂得哈,你醒来可不许生我的气哈,你不回答我就当你答应啦......” 云兮觉得自己很累,想要一觉睡过去,嘴里却不知道被灌进了什么东西,苦的要命,还隐隐听见有人在自己耳边不断地说话,能分辨出声线,却不大听得清到底在讲些什么。 她觉得有些吵,又忍不住去仔细分辨说话的内容。 第一个好像是个男子在说话,声音有些低沉,速度较快,唔,他好像抱着自己?云兮有些恼怒,她虽然年纪不小,可除了父兄,顶多和萧平拉过手,再没有和其他异性有亲密举动,这人当真放肆! 男子说得又快又急,而且滔滔不绝,模模糊糊进到耳朵里便都成了噪音,吵得人头疼。若不是实在没气力,云兮恨不得抬起手来捂住他的嘴。 过了一会儿,说话声没了,取而代之的却是轻微的啜泣声。云兮心头的怒火一下子消下去了一半,疑惑却慢慢涌了上来。 都说男儿有泪不轻弹,但人生在世,无论男女,不如意之事十有八九,谁又能阻止凡人宣泄心中的苦楚呢?只是这人是谁,是在为我哭吗?声音听起来不像是郝道长。大夫?大夫见惯生死又无过多交情,不至于吧。 云兮正暗自思索着,声音却一下子统统不见了,自己也好像脱离了那个人的怀抱。云兮心里蓦然觉得有些空落落的,刚刚注意力都集中到那抹声音上了,现在倒是清醒了些,却仍觉得头疼,睁不开眼睛。 不一会儿,突然又有个软糯糯的声音在云兮耳边唤了一声,云兮听不清他在说什么,却陡然惊住了。 这声音是她昏睡前一直徘徊在脑海中的声音,音调不像关州的,而是正宗的越州口音。这是萧平带来的那个男孩,也是定国公府留下的唯一男丁,她的侄儿,卫衍。 云兮觉得自己已经烧糊涂了,有些分不清梦境与现实,但耳边软糯的童声却一直没停。 她努力地支棱起耳朵,集中注意力,想要听听小孩儿到底在说什么。似乎是一些家长里短的小事,虽听不清,但语气一会儿透着开心,一会儿又似乎在发牢骚,好在终归是悦耳活泼的。云兮想起了儿时与兄长,萧平一起打闹玩耍的时光,联想到卫衍,心中不由得升起一股暖意,微微有些开怀。 前些年,云兮曾拜托郝道长和夕雾同江湖人打探,也曾询问过往来关州的商旅,可谁都说三皇子即现在的太子殿下,忙于政务,不好女色,府中连个像样的侍妾都没有,更别提什么孩子了。 久了,她也就死心了。当年自己情急之下让侍女紫露带着卫衍单枪匹马逃出关州,去京城找萧平。虽知道紫露身手不差,可是毕竟关州与越州有千里之遥,加之当时兵荒马乱,危机四伏,紫露一个未满双十的女子带着个刚出生的婴孩会遭遇什么,谁也不知道。 可没想到,紫露竟然真的将卫衍送到了萧平的手里,只是不知道为什么没有养在萧平身边,而是成了左家的小公子。 不过这些都不重要,云兮想,从在街上看到的那个虎头虎脑的孩子起就不重要了。 云兮还想听小孩儿多说一些,可他似乎有些倦了,说着说着,声音便低了下来,最后好似还打起了小呼噜。不一会儿连呼噜声也不见了,云兮有些慌张,转眼一想,自己都不知道躺了几日了,也不知道这会儿是黑夜还是白天,孩子可能被抱去睡了吧。 不过,若是这样,那么自己就不是在做梦?!所以,刚刚那两个说话的人真的是...... 还未等她反应过来,额头上的毛巾又被换了一块,耳边传来夕雾清晰的声音:“云兮啊,你快点醒来呗。那个,我把萧平招来了,你不会生气吧......” “嗡”,即使有所怀疑,云兮还是震惊不已。终究是命吗?还是躲不过吗?云兮在心中暗叹了几分,挣扎了一会儿,终于无奈地睁开了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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