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似乎是老天故意开玩笑,萧平第二日去火泉涧的计划还是泡了汤。阴沉了多日的关州似乎终于找到了突破口,痛痛快快地下起了暴雨。 萧平曾在关州长住,对火泉涧的认识比一般人还要深一些,看天气的确不宜出门,就没有强求。又听亲卫说打着太子仪仗的车队已经到了关州城门口,他便暂时辞别了温天佑夫妇,随车队一起住进了关州驿站。 钱穆愁死了。他这些天为了太子殿下的驾临,忙得头发都白了几根,本想好好献上一份殷勤,搜罗来了许多地方特产,却被殿下一句:“钱大人,孤对关州的特产应该比大人更了解。”给堵了回去。 至于安排的美女歌伎更是被这位爷以有孩子在席,不便上台而连面都没见上。刚用完午膳,这位爷又转头查看起了关州内务,指出了好几点不足,一点情面不留。 这会儿,天都快黑了,这位爷却突然说想去原定国公府看看。 钱穆那个愁啊,知道这位爷与定国公府渊源颇深,可是......钱穆硬着头皮上前道:“殿下想必清楚,卫家当年所犯乃是失城大罪,这原定国公府早已破败不堪,今日天色已晚,又下着大雨,殿下身份尊贵,若实在无趣,不如下官找几个......” 失城大罪,破败不堪,联想昨日刚得知的消息,萧平不由心生悲凉,看着眼前这个搞不清楚状况的一州之长,不由大怒:“钱大人,当真以为孤是无趣才来你关州府晃悠的吗?!”说完,也不理钱穆跪着连声告饶,带着董昭,自顾自向原定国公府走去。 雨势凶猛,董昭尽量将伞往萧平头上遮去,可是风雨方向不停变换,待到了定国公府门口,两人终究还是湿了衣襟。 当年威严的公府,如今早已门楣破旧,不负往日色彩,从门口望去,里头杂草丛生,蛛网四布,竟是连下脚的地方都没有了。 主仆俩在门口静默了半晌,终是董昭先开了口:“殿下今日还进去吗?” “你还认得路吗?” “属下是在这里长大的,闭着眼都不会走错路。” “孤也是。”萧平说完,率先走进了这个阔别十年的地方。 十年前,关州城破,靖国陷入兵荒马乱,好不容易平息了内忧外乱。如今,举国各地都在重修新建,倒似乎一时间让人忘记了那些流离岁月。望着现在的关州,萧平觉得那些流过的血和故去的人就好像从未出现过一样,只有这偌大的定国公府用它的破败不断地提醒着他,一切早已不同了。 萧平依着原有的习惯顺着府门,进入前厅,回廊,小径,顺手整理着路上的蛛网和茅草。几株荆棘看起来已有些年头,萧平拔得急,冷不丁被尖刺划出了几道口子,却也不甚在意。董昭亦跟着在一旁忙活。 渐渐地,原本杂草覆盖的小径隐约露出了些许原来的面貌,连铺路的每一枚石子都仍是记忆中的样子。身后的董昭已发出了压抑的呜咽声,萧平并未开口问询,只是低下头,装作无意地抹了一下眼角。 天很快就黑透了,大雨还丝毫没有停歇的意思,主仆俩早已狼狈不堪,萧平终是停了下来吩咐道:“从明日开始,带上原来的兄弟,把府上收拾一下。” “是,属下遵命。” 后几日,萧平不再查阅关州的政务,钱穆却愈发地愁了。愁绪像是关州这连绵了好几日,还未有停歇征兆的暴雨,绵长而压抑。因为太子殿下开始带着一帮原定国公府出身的亲卫亲力亲为地整修定国公府。 虽说卫家乃获罪之府,且嘉定帝也未对定国公府另有安排,钱穆这种任其空置荒废的行径倒也稳妥,可钱穆总觉得太子殿下是在用行动啪啪打自己的脸。他也曾带了人马想去帮忙,却被萧平亲卫一句:“卫府乃陛下钦定罪府,州长大人怕是没有这个权限妄动。”给堵了回来,连定国公府的门都没进得。 除了钱穆,驿馆里面待得快要发霉的左维也愁得不行。他听说太子殿下带着亲卫天天去定国公府清理,联系一路上殿下种种反常的样子,心下更是好奇,便想要一同前去。可是大雨连绵,天气湿寒,凤嬷嬷怕他着凉,连房门都不肯让他出,更别提去定国公府了。 然而孩子的好奇心终于战胜了一切。这日,左维假装身体不适赖在床上不肯起来,却趁着凤嬷嬷出去寻大夫的空档,转身翻墙出了驿馆,待向路人问清了定国公府的方向便一路急奔而去。 “嬷嬷就这么让小公子出去了?”驿馆里,左维的奶娘正一脸忧愁地望着凤嬷嬷 “小公子是个聪明的孩子,该知道的终究会知道的。那里毕竟是他出生的地方,去去也好,殿下见到他心里也会好受些。”凤嬷嬷暗暗叹了口气,“有暗卫跟着,小公子不会有事的。你去煮点姜汤温着,等殿下和小公子回来了,好给他俩去去寒。” “是。” 雨下得很大,左维出来得急,只披了件带帽兜的披风,这会儿全身上下不少地方都湿了。可他全然不顾,一脚深一脚浅地跑在空旷的路上,心中愈发焦急。天快黑了,他想,等殿下带着亲卫回驿馆,他的计划可就全泡汤了。 正想着,脚下一不留神,整个人就摔进了水坑里。浑浊的雨水立刻顺着衣襟流入了衣服里面,手掌磨起了一层皮,膝盖也磕着了。真疼!左维想,刚想挣扎着站起来,左臂突然被人扶了一把,头上的雨水也被遮住了。 平娘子这几天一直在家,太子已到了关州,她不需要到府衙去抄书了。本想着料理一下家中的事,舒缓一下疼痛难忍的伤腿,但听到太子带着亲兵清理原定国公府时,她就再也坐不住了。 这日,她躲在定国公府附近的破庙里,想等着太子的人马回了驿馆再潜入定国公府。天气不好,这一带又向来人迹罕至,平娘子独自坐在破庙中望着雨帘,想着一会儿要注意的事项,这时间倒也不算难捱。 忽然,她瞧见一个没有带伞的孩子独自一人在街上急跑。正有些讶异,那孩子就一不小心摔进了水坑,似有些爬不起来了。平娘子赶忙带上斗笠,一瘸一拐地跑过去搀他,见他虽在水坑里趴了片刻,起来得却还算利索,心里暗暗松了一口气。 天色昏暗,平娘子刚开始并没有留意到孩子的衣着,入手才发觉这孩子的披风乃是上好的黑狐皮所制,是宫中之物。待到那孩子仰起了脸,平娘子多年无波的眼眸突然激烈的颤动起来。多么熟悉的面庞啊,即使小了好几号,也挡不住那份熟悉感。 她有些不敢置信,贪婪地盯着眼前的孩子,仿佛想要看出更多的讯息来。男孩大概十岁上下的年纪,两眼炯炯有神,小脸因为跑得急透着健康的红晕,身子骨看起来也不错,衣裳虽不繁复,却都是上好的御赐料子,可见养得精心。 左维见是一位娘子扶起了自己,连忙抬头向她致谢,却见这位陌生的娘子并不答话,只是一直紧盯着自己细看,生怕自己跑了似得,心下就有些不自在了。他将视线转向地面,却发现娘子拄着拐杖,显然是腿脚有疾。 见她为了帮助自己,衣服也淋湿了不少,左维心中不免有些怜悯与感激,刚想要动手将自己的披风解下来送给她,却听见不远处有个熟悉的声音响起。 “左维,你怎么跑到这里来了?”萧平正打马回驿馆,忽然瞥见路口一个熟悉的小身影,立即策马而来。 近前一看,萧平才发现左维浑身脏兮兮的,身边除了一个瘸腿的娘子什么仆从都没有,就猜到他是从驿馆偷跑出来的,应该还摔了一跤,便急忙从马上跃下,亲自查看。 “伤着没有?” “殿下莫担心,只是手擦破了点皮而已。这位娘子扶了小子一把。”左维看着一脸焦急的萧平赶忙老实回道。 萧平看左维的确不像有事的样子,这才回头望向平娘子。却见她不知什么时候已经跪倒在了泥地中,脸几乎挨着地面,脊背不住地打颤,裙裾泡在积水中已是一塌糊涂。 萧平对这些平头百姓见到官家时的拘谨畏缩早已习惯,今日见到这位瘸腿的娘子却没来由的在心中升起一缕悲凉。他轻叹一声,随手将身上的披风解下盖在平娘子身上,吐出一句:“多谢娘子。”随后也不多留,将左维带上马,朝驿馆飞奔而去。 直待到马蹄声消失,平娘子却仍旧跪在泥地里半天都没有挪动。没有人发现混着雨水流下的还有她眼中汹涌的泪水。 十年了,本以为不会再见到的人,不会再听见的声音,却在这个街角再次出现。只是再见如同来生,终究不复相识。 天渐渐黑透了,平娘子终于再次拄着拐杖,缓缓地站了起来。她已全身湿透,雨却丝毫没有想要停歇的征兆。有些笨拙地拢了拢身上的披风,平娘子艰难地向前挪去。 她,还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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