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夜睡得并不踏实,第二天,庭妩是被东宫派来的轿子接回去的。  脚踝的扭伤还没好透,但疼痛尚能忍受,庭妩便还是去太兴殿了。  仿佛什么事都没有发生,盛连煜练剑回来,若无其事地换了身衣裳,坐在金丝楠乌木桌前审阅宗卷。  这些年他表现得没有太大的野心,总是随意散漫的态度,皇帝对他放松了戒备,加上皇后那边施加的压力,因此皇帝甚至还对自己因不喜这位儿子,疏忽了管教,才导致他成了现在这副纨绔模样而心生愧疚,将一些不甚重要的权力转交到他手上。  庭妩知道不是这样的,他这个人,会装得很,就像现在,他垂着眼睛看似在思考,可谁知道他又动了什么其他心思呢?    虽然一切还像往常一样,庭妩也没有刻意去抗拒与盛连煜的接触,可是她能感觉到自己已经渐渐地,不愿再和他有过多的交流了,这是内心起了自然而然的抵触反应。  这天午后,庭妩看书看得昏昏欲睡,小德子在殿外传话,说宋将军来了,她欲起身,心想这种时候自己应该是要避开的。  盛连煜看了她一眼,手指动了动,嘴角一挑笑道:“无妨,不是什么机密要事。”  庭妩撇嘴,讪讪地坐好。  小德子打开殿门,引了一瘦一中等身材的两人进来。  中等身材的那人年纪稍长,看着估摸四十来岁,另一人瘦高,面目隽秀,身材还是略显单薄的少年模样。  庭妩侧首向二人行了礼。  盛连煜从座上起来,踱步向下,态度端正地向那中年男人拱手作揖,唤了声:“宋将军。”  男人退了几步,让那少年彻底出现在众人面前,他环顾四周,见殿内只有他们五人,遂放了心,道:“殿下,这是夜冬。”  同样都是十七八岁的少年,个头差不多。盛连煜负手而立,掀起眼皮静静地看了他一瞬,问:“你可愿意此后都跟着孤?”  少年跪下来,声音平静得仿佛一滩死水:“夜冬愿誓死追随殿下。”    送走宋将军,盛连煜挥手让小德子带夜冬下去换衣服、安排将来的一些事宜,一转身,见庭妩正若有所思地看着他。  他心情甚好,在她身边坐下,戏谑道:“瞧孤做什么?”  庭妩一个激灵回神,摇摇头没说话。  盛连煜默了默,随手拈起方才她打盹时在纸上胡乱画的鬼画符,忍不住咧嘴笑了,庭妩脸热,伸手去抢,嗔怒道:“殿下快别看了。”  盛连煜笑得更放肆,拿画纸的手举高了些,单手抓住庭妩来抢的双手。  庭妩一下子惊住了,安静下来停止了动作,两双眸子突然撞进彼此的眼里。  恍惚了片刻,盛连煜自觉失了礼,率先松开手,不自在地咳嗽一声。  “他是江将军的儿子。”庭妩犹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突然盛连煜听见这般说。  江将军在朝堂十多二十年,打了大大小小近五十场胜仗,先皇还赐他靖国公的称号,只是不曾想到,三年前竟遭人陷害,最后落得个满门抄斩的下场,说出来当真是让人唏嘘。  “夜冬是江将军唯一幸存的子嗣,宋将军和他都是孤的师傅,两人交好,于是宋将军偷偷将他养在府中,改了姓名。”  庭妩的表情泄露了她的想法——窝藏罪子是大罪,是要被杀头的。  盛连煜降了音量,声音有种阴柔的诡气:“这是个秘密,不要乱说,不然,我们这些人可都是要死翘翘的。”  他手比在颈上,做了个抹脖子的动作。  庭妩狠狠打了个冷噤。  盛连煜闷声笑起来,越笑越止不住,眉眼间都是狷狂的笑意。  庭妩有些呆怔,不知他刚才说的一番话,究竟是真还是假。  以前她总是希望他能独立起来、拥有自己的心腹,而现如今,东宫的奴才几乎全被换新了一遍,他也确确实实像她说的那样,逐渐将主导权握在自己手中,可是庭妩却觉得,自己是越来越不了解他了。    天更热了些,离秋山狩猎的日子也愈发近了。  因为脚伤耽误了日子,等到好不容易休养好了,天气又不太适合驯马。  庭妩找了个闲散的时日去箭亭,想着先试试射箭。  阳光浓烈地灼着皮肤,庭妩躲在殿宇廊沿下的阴凉处走过去,只看见箭亭外宽阔的广场上,正有一人在习箭,他右手食指、中指、无名指扣着弦,箭头瞄准靶中间的红心,身体的线条十分流畅,衣衫底下是隐隐贲发的肌肉。  庭妩手搭在额头上做凉棚状,眯眼看了看阳光,心里敬佩那人还当真是不怕热啊。  定睛一看总觉得那人的背影看着有些熟悉,等他回头,庭妩才想起来,这不是不知道被盛连煜派去做什么、小半个月只见过两三次面的夜冬吗?    “喂,夜冬。”庭妩没想到能碰到个习武的熟人,有些激动地冲他招手:“你要过来休息一下吗?”  夜冬收了动作,慢慢向她走过来。  许是长久在外头风吹日晒的,他的皮肤比不上盛连煜白皙,是很健康的小麦色,整个五官冷硬而英气,此时脸上爬满了汗珠,看起来简直像刚被人从水里捞起来一样。  他嘴唇抿着,嘴角的弧度是下沉的,脸上又是一贯的面无表情,看起来有些不近人情。  庭妩心里直打鼓,想着怕是要吃闭门羹。  她试探着跟他搭话:“你......热不热啊。”  夜冬下意识回道:“不热。”可滚烫的汗液已从额头滑落进眼里,咸得他忍不住眨了眨。  庭妩侧头,掩着嘴忍不住笑起来。  “擦擦吧。”她从袖间掏出一块鹅黄色的帕子递给他,夜冬垂眸盯着,没有接。  庭妩塞进他手里,笑说:“你可不会是舍不得擦吧,这帕子就是拿来用的。”  夜冬僵硬地捏着帕子,好半天才干巴巴地说了句:“谢谢姑娘。”    庭妩有意贿赂他,听他道谢不免心虚,指了指他手中的弓箭,问:“你能教我这个吧?”  ......  好尴尬,果真是要吃闭门羹了吧,这家伙根本就是个不买账的冷面阎王嘛。  庭妩有些郁闷。  半晌,夜冬点头说:“好。”    庭妩细皮嫩肉的,夜冬哪敢让她顶着正烈的阳光学射箭,两人并排坐在栏杆上,也没什么可交流的,皆瞪着个眼想自己的心事,静等太阳敛去些热量。  庭妩等得心浮气躁,她朝夜冬伸出手:“要不我先试试。”  夜冬把弓和箭分别交给她,庭妩不懂这些,毫无技巧地、只凭印象将箭搭在弓上,举在面前晃了晃。  夜冬皱眉看着她的手势,表情有点纠结:“你这个虎口要压低一些,箭要用拇指第一关节内侧架着,拇指弯曲一些抵住中指,还有,”他凌空点点她的中指、无名指和小指:“你这三根手指是要护住弓把的,不要握得这么紧。”    他一次性说得太多,庭妩有点跟不上他的节奏,稀里糊涂地调整了姿势,问道:“是这样么?”  夜冬微不可闻地叹了口气。  庭妩吸吸鼻子,怪不好意思的,扁嘴嘟囔道:“到底怎么弄得嘛!”  夜冬顿了一会儿,用左手托住她的一双手,另一只扳着她那三根手指,口中说道:“这三根手指,放松。”又将她的虎口朝下压了压。  庭妩如同被灼了一下般,整个脸连同脖子都有些发烧,甚至喉咙也有点干涩。  她吸了口气,保持着这个动作,将弓水平上移,眯眼对准远处的靶心,问:“夜冬,你说我能射中么?”  夜冬道:“距离有些远,试试吧。”  庭妩咬着唇,又稍稍挪了下方向,右手一松,箭“嗖”的蹿出去。    还没来得及看清箭最后的方向,空气中突然有剧烈的风贴着她的脸呼啸而过,随后传来夜冬的一声闷哼。  庭妩惊叫一声,转身一看,夜冬已从栏杆摔到廊下,白色的锦袍从领口到腹下翻卷开来,沾着血迹,他手按在胸前,表情是极度的压抑痛苦。  庭妩怔怔地回头,不知什么时候盛连煜站在了她面前,手里握着一根长鞭,鞭尾还在微微晃动。  他面无表情的蹲下来,用握把挑着夜冬的下颌,冷冷地问:“知道孤为什么打你吗?”  夜冬闭眼忍住那一阵痛,才平静地开口:“夜冬知晓。”  盛连煜抿了抹笑,沉沉地说:“知道便好,没有下次了。”    庭妩想,是不是两个人相处得时间久了,真的连脾性都会变得很像。  她记得自己很爱吃甜的,可是盛连煜大多时候都吃素,她都忘了自己是从什么时候开始也吃得清淡了。  就像她原本机灵活泼,可盛连煜总是一副高深莫测、琢磨不透的样子,她也跟着学会了隐藏真实的情绪。  所以她现在清楚地知道自己生气了,是从没有过的生气,整个脑袋都在嗡嗡作响,叫嚣着要发泄着大吼,胸腔也起伏震动着。  可她脸上还微微笑着,报复般的偏要去扶夜冬起来,柔柔地问:“殿下打他做什么,您贵为储君,言行举止要配得上自己的身份。”    盛连煜不置可否,将鞭子扔给候在一旁的小德子。  等夜冬站稳,庭妩松开手,沉默地跟着盛连煜回东宫。离开前,她看见那支箭孤零零地落在地上,距离靶子也不过几尺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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