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家小儿死了。他喝完符水,身上被桃木打得都是青紫,又割了大腿胸口几块“带瘟神”的肉,当夜就流血死了。  出完丧,梁二嫂子发了疯,要去和神婆算账。神婆则放下话,说她不够虔诚。  族里人都拦住她:“你儿子本来就好不了,死马当作活马医罢了。而且神婆治死的人,都是不够虔诚的。”    梁二嫂子最后认命了,也彻底疯了。整个人混混沌沌的,看人眼珠子都不会转。只是守在二妹身边,絮絮叨叨:“他还小,很怕的。你去陪小儿啊。你去陪小儿啊。”  梁家晚上,屋子里供了两个牌位,又总是围绕着这种好像替死人发声的絮语,阴森地好像烈女祠显灵。  二妹怕得不敢回去。最后族长听说了,可怜她们孤儿寡母两个,就又请了人来做法,说要驱逐梁二嫂子身上的鬼。    族长又请来了神婆神汉,占卜。他们跳舞,他们狂欢,他们挥舞他们斩妖驱邪的桃木剑。    火光冲着门,他们脸上花花的油彩,簌簌的粉,宽宽的衣袍,都在火光里跃动。一如之前梁小儿死去的那个晚上。  “呜呼哀哉!吾神,吾神!不详的两个女人,克死了阳气!”大花脸上的眼睛,似乎是无形的巨伟的身躯,瞪着两个在火光青烟里显得又瘦又矮的寡妇。    梁二嫂子只是疯疯癫癫地冷笑。  二妹则满怀敬畏惶恐地看着眼前这一幕,感觉有不属于人间的奇伟恐怖的神力。    不过,在他们跳完神驱邪出去的一刹那,这种神力又回到人间了:  二妹看见,族长的小儿子偷偷塞了一贯钱给神婆。    跳完神没过几天,梁家族里就发话了,梁二嫂子原本不姓梁。二妹原也不姓梁。梁家死了独子梁小儿,就是绝了户,断了宗。神婆又一口咬定,她们两个,就是克死梁小儿父子的罪魁祸首。  于是,深秋时节,渐冷的时候,梁家的屋子、田地,族里全都收走了,做了族里的祭田。屋子里最后一点东西也被陆续瓜分了。    一个六岁的小男孩,抱着一件破衣服出来了。那是二妹唯有的两件衣服之一。    二妹想说什么,最后也只问:“你拿它做什么?”    小男孩眨眨眼,说:“给我家没了娘的可怜小狗做窝。”    哦,哦。没娘的小狗,真可怜。  二妹呆站在屋子外面惶惶然。身旁的梁二嫂子依旧喃喃念着“陪他去,陪他去”。    东西是没什么好瓜分的了。族长捻捻胡须,几个男人就把梁二嫂子捆起来了。  梁二嫂子年不过二十多,虽然脑子不清楚了,难得一向身体健康。何况坏了脑子,正好不会逃跑。就被绑起来了,当场卖给了一个山里的老光棍。    二妹则总找不到下家。因她病怏怏的,瘦得似可怜的地老鼠,见到的都怀疑活不久了。拉回去恐怕还要费一张破草席。    那么,就这样赶走?    族长立刻驳回了赶走的馊主意。梁家族中最精明。这年头,不要说一个大活人了,就是一卷破布,都要物尽其用。    就在这当口,祝家红红洋洋地传起来,说是六少奶奶原要守节一年,却因终念亡夫,尽管族人百般阻拦,公婆千言劝阻,仍要自缢,移灯烈女祠。祝家人打算替六少奶奶选个死后就能成灵移灯的好日子,然后再开坟把六少奶奶和六少爷合葬。    喜洋洋啊喜洋洋,这是祝家这一辈里,头一位烈女。    照惯例,这样的红白事前,要唱大戏请神来。    甚至还请来了县太爷。县太爷一听是祝家,一听又是这等能够上表圣人的好事,赶忙地答应了来凑个热闹。    十里八乡,都听说了这事。都说祝家将来要减免多少多少赋税。那即将上报的牌坊,又有多么威风呵。    梁家人见了眼红。族长把胡子一捋,叹道:“近年苛捐杂税日重,族里的祭田佃田,也不好啊。”他忽然天真无邪地拍了拍老手:“啊呀,有了,有了!可怜二侄弟媳妇啊,那个山里人把她拉走的时候,她嘴里都一个劲地对着自己媳妇念‘你陪他去’、‘你陪他去’。那小孩子家家,年幼入黄泉,也的确是需要人陪啊。”  梁家就问祝家,他们这也有个要殉夫的烈女,能不能凑一凑,凑到同一天,同日进祠堂,也是个彩头。    祝家一向大方,答应了。    被关在屋子里饿了好几天的二妹,这才能够吃上饭了。送饭的嫂子劝她多吃,否则,哪里来的力气当烈女。又送来好衣裳,劝二妹穿着。    隔着门,二妹似乎又看到了那张似乎代表着她一生中各种未知的神秘的命运的大花脸,在来来去去。  二妹摸了摸肚子,更鼓了一点。她忽然麻木到坦然了。  哦,她想,或许是像那些婆子说的,进烈女祠,比下辈子当猪好一点。于是,她把衣服穿了,把饭端起来吃了。    过了半个月,到了那特定的好日子。  这种要出新烈女的日子,烈女祠才会大开其门,男男女女都无顾忌地在烈女祠外面看热闹。闲人来了,连近日到这里的外乡人都来看了。    戏就在烈女祠里摆。    先是请了巫婆神汉,再是请了十里八乡据说技艺高超的艺人领节奏,混在一起,由一个最出名的神婆带着,点起香,“吾神吾神”地唱跳起来。    神婆神汉们搭台唱戏的后面,接近着烈女祠内堂门口,门槛上并肩坐着祝家的六少奶奶和乡下的王二妹。  鸠酒、白绫、刀。都摆在了她们面前的一个香案上。    眼前的祭神舞,还浮浮夸夸跳,衣袖扬起,袖子甩着。  诡秘非常的乐声里,舞者猛然回首,做出一幅幅五彩斑斓格外狰狞的油墨花鬼脸,是那二妹做了几次噩梦的那种。    “啊!”二妹忽然惨叫了起来。大家都被她吓了一跳。一个祝家的婆子打了她一下:“叫什么!”  苍白又瘦弱的六少奶奶柔柔伸手拦住婆子:“这舞是有点吓人。这个女孩子...她叫做二妹?年纪比我还小呢。”    祝家的婆子不说话了。  祝家的六少奶奶坐得离二妹近了一点,轻轻问:“你在看什么?”    二妹没有回答她。她的双眼盯在地上。  六少奶奶顺着她的眼神看过去,也愣了一下:  阳光射下来,神婆、舞者的影子印在地上,扬起的灰尘里,影子因幅度变化过大,扭曲畸形,似乎是颠倒的。  而烈女祠从门口到里面一列列排开的可怖的塑像,印在地上,影子也是颠倒的。    忽然,似乎刹那颠倒,烈女祠里鬼做人,眼前的油墨大花脸,人做鬼。    “你怕吗?”二妹听到六少奶奶问她。没等二妹回答,六少奶奶自顾自地笑了,说话的声音低到只有二妹听清了:“神说人话,人做鬼事。”  荒唐世界荒唐人,颠倒人间颠倒事。    这开场的请神的戏,已经跳到末尾了,忽然,火光大起。一阵热焰冲来。  二妹回头一看,空无一人的烈女祠里,长明灯倒成一片,灯油流淌,火蛇舔上了帷幔,燃起了神主牌。  从来阴暗丛生的祠里,忽然天地明光一片。    前面的台上,也轰轰然乱了起来,浓烟起了,说是有人放火。忽地一声,这边有人喊灭火,那边有人喊香案倒了,似乎颠倒的世界都在火光里焚烧。    二妹呆呆看着。四周都是往烈女祠外慌乱跑去的人群,很快就跑光了,也没有人去拉她。    忽然,火光里又闪出一张粉墨油彩的花鬼脸——和梁小儿死去的那个晚上,梁家的屋子被收走的那天,一模一样的油彩花脸。    二妹以为是自己经常梦到的,烈女祠里无形的鬼神终于要把她,也像带走梁小儿一样带走了。    那张大花脸的主人却从火光里旋身出来,是一个少年的身形,一把拉住了二妹,把湿布往她鼻子上一捂,反倒往烈女祠门里走:“快走!”   六少奶奶在烈女祠一面倒塌的墙旁,向他们招手:“过来这边!”    慌里慌张,糊里糊涂,一片混乱里,二妹坐上了一趟马车。  马车咕噜噜了很久,二妹混乱的神智,才模模糊糊复苏,听到耳边有人陆续地在说:“放火......平生未做过这等事......”  “可恶......恶毒......出来”  “......灭灯......”  这些声音里,有轻柔的,有俏皮的,也有沉静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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