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个看起来颇矜贵的少年郎。 薄唇紧抿,生得俊美至极,眼角眉梢尽是沉锐之气,黑白分明的眸子,异常漆亮,仿佛碎了柄寒刃在里面。连精致如美玉的面上,也罩着层寒霜,冷冰冰的没有一丝表情,看着甚是不好相与。 数十根火杖滋滋燃烧着,一团团摇曳不定的火焰,把这片荒凉的树林照的忽明忽暗。 此刻,他站在火光中,正用两道锐利的目光打量着夭夭,不辨情绪。系在脑后的那根玄色抹额,和他束发缠在一起,随风飞舞,不时贴在他俊美宛如玉雕的脸庞上。 看着这张与季侯孙完全不同的脸庞乍然出现,夭夭呼吸一滞,僵住了。这才发现周围围拢过来的乃是清一色白袍玄甲、头束抹额的士兵,而非身穿赤色夔龙服的夔龙卫。 生在大邺朝,夭夭自然是认得玄牧军的。只不过,她活着的时候,这些玄牧军的额间并未束着这么一条抹额。玄牧军的统领,也并非眼前这个人。 因不可避免牵扯到一些伤心事,她不愿深想下去。但望着那少年长身玉立的身影和他已褪去了许多青涩的眉眼,那些被她深藏在心底五年的前尘旧事,仿佛终于找到宣泄口般一股脑全涌了出来,溢得她喉间全是苦涩。 “将军,这女子出现的蹊跷,可要将她缉拿回去好好审问?”一名副将模样的人请示。 少年又盯了夭夭片刻,方道:“她并非邪物。” 那副将没料到他回答的如此笃定,一时倒不知道到底要不要抓人。周围将士在这荒山里跑了大半夜,本以为终于有些收获,听了这话也是面面相觑。 “你们在玄牧军多年,都连人和鬼都分不清么?”少年语气淡淡的,并未展露什么情绪。 众玄牧军将士却仿佛十分敬畏他,纷纷垂下头,不敢发声。那副将面上一热,羞愧请罪:“是末将大意了,方才一听此处有动静,以为是那邪物出现了……白白让兄弟们虚惊一场,也让将军白跟着辛苦一遭。” 少年睨他一眼,道:“我跑这一遭事小,若中了对方的调虎离山之计,才是真正的麻烦事。”说时,他依旧望着夭夭,眸底有细碎寒光闪动,似在考量。 那副将显然没想到这一层,咋舌片刻,愈发羞愧。 穆玄抬头,打量着眼前这片黑幽幽的树林,陷入深思。方才一路追来,他的确察觉到此处阴气格外重。怪的是,此刻那股阴气却突然消失了。 他总有种奇怪的感觉,这股阴气出现的突兀,似乎是为了故意引他过来,并不欲伤他。这显然与他要追捕的那只邪物不是一路。 到底是谁要引他过来?目的又是什么?若说他来到这片树林里的唯一收获,就是…… 他端望着不远处滑落在地的夭夭,满是审视。 这时,两名身着蓝色麒麟服、头束抹额的少年策马而至,都是十六、七岁的年纪,背负长弓,生得唇红齿白,俊秀不凡。他们身后,各跟着一队手执火杖的士兵,皆白衣玄甲。 “如何?” 穆玄终于移开视线,微微侧过头,沉声问。 左边的少年立刻脸色涨得通红,懊丧的垂下脑袋:“属下无能,并未发现那邪物踪迹。” 右边少年哼了声,挑眉,不无倨傲的道:“还不是你,妇人之仁,若听我的放火烧山,别说一只恶鬼,就是十只也别想逃出去。” 左边少年脸更红了,争辩道:“这不是荒山,那片住着许多猎户和百姓,若伤了他们性命怎么办?” “好啦好啦,啰嗦死了,就你有理!”右边少年不耐烦的道。 穆玄大约是嫌聒噪,终于不悦的皱起眉毛:“可有其他发现?” 左边少年忙道:“回将军,我们折返途中,抓到一个行踪诡异的人。”说着一挥手,立刻有士兵从马上拖下一个人,扔到了中间空地上。 夭夭睁目一看,是个衣衫褴褛的中年男子,被五花大绑着,瘦骨嶙峋,头发乱蓬蓬的,身上布满可怕的伤疤,有的像是烙的,有的像是被什么利器勾的,一动不动的蜷在地上。 见周围全是凶神恶煞的玄甲兵,那人突然浑身抖如筛糠,似乎十分恐惧,用力把脸往胸前埋。右边少年已翻身下马,见状,拎小鸡似的将他从地上拖起来,强迫他以一个跪的姿势面朝众人,并特意命人举着火杖照着他面部,给那穆玄查看。 那人显然十分害怕露出脸,立刻挣扎惨叫起来。 夭夭看到那张脸的一瞬间,也倒吸了一口凉气,也终于明白为何他会如此抵触别人看他的脸。 这人脸上,竟是布满长长的伤疤,从左到右,整齐排列,不像是意外受伤,倒像是被人用利刃一条条故意割出来的。这些伤疤虽已结痂,皮肉却往外翻卷着,看着甚是恐怖。 穆玄盯了片刻,问:“你是何人?为何会在这荒山里?” 那人神色登时激动起来,口中呜呜啊啊出发阵阵怪音,似是被人下了什么禁制般,想说话,却又发不出声音。 穆玄看着他若有所思,顷刻,道:“将他们都带回营中去。” “他们”,自然是包含了夭夭。 后来的两个少年应了声“是”,便一人拎起地上还在嗷嗷呜呜的中年男子,一人拖起夭夭放在马上,掉头撤出了这片林子。 待一行人离开后,季侯孙方才挣开手下人的束缚,从林后冒了出来,妒火中烧的望着那些玄甲兵消失的方向,拳头捏地咯咯直响。 ———————————————— 当今圣上是个贤君,性情温厚,从谏如流,继位后曾三次下诏减免赋税,不仅深得民心,也深得妖心。在大邺朝的地皮上,妖类无论种族,无论性别,无论年龄,只要恪守妖规,不做伤天害理、违法犯法之事,就能把日子过得红红火火、有滋有味。 可就是这样宽容大度的圣上,眼里却独容不得一个“鬼”字。 从五年前开始,每年的中元节,圣上都要组织一场声势浩大的猎鬼大会,朝中勋贵,无论会不会射猎,能不能骑马,都必须参加。坐着车也要参加。 譬如西平侯这类老纨绔,就是坐车来的。 他已凑数凑了五年,年年上山猎鬼,都要被折腾掉半条命。无他,圣上在前方驱马猎鬼时,他们这群老纨绔的马车也要卯足劲儿在后面跟着跑,以壮声势。 黑灯瞎火的,山路又陡峭,上山还好说,最多跑坏一辆马车,下山的时候,一不小心就要跑掉命的。去岁中元夜,他的老大哥东平侯,朝中另一位老纨绔,下山时因为跑得太猛,没拉住马,马车直接摔到了悬崖底下,尸骨无存。 西平侯受到极大惊吓,回去后浑浑噩噩烧了三天,才醒过来。自此,西平侯便对上山和猎鬼这两件事儿有了阴影,今年特意耗费重金,从胡人那儿买了两匹据说会认路的汗血宝马,用来拉车。并携了会驱鬼降妖的小妾柳氏与他同行。 纵使如此,夜猎结束、平安回到营地的时候,西平侯的双腿依旧是软的,须得府中护卫扶着才艰难的下了车。 下车后,西平侯命护卫退到一边,自己亲自把手伸到车门外,扶着一道纤细人影下来。是个头戴垂纱帷帽的女子,从面到膝全遮着,看不真切面貌,正是柳氏。 因柳氏经常随西平侯抛头露面,与西平侯交好的那些老纨绔对她并不陌生,甚至还十分迷恋欣赏。见他二人过来,立刻热情的给他们腾了两个位置出来。 这些坐车来的老纨绔们,夜猎一结束,他们便自觉的围坐一圈,纨绔见纨绔,两眼泪汪汪。互相问候完,还有人提议清点一下人数,看看朝中这帮老兄弟们都活着回来没。 众纨绔纷纷附议。本是开个玩笑,没想到这一清点,还真少了个人。 “南平侯呢?谁看见南平侯了?”一纨绔发现不对,嚷嚷起来。 “没看见,不知道,他最近尿急尿频,肾不大好,是不是在路上撒尿耽误了?” “我上山时还遇见他了,他还给我吹嘘新纳的第九房小妾如何如何美貌呢。” “听说南平侯最近跟卫英走得很近,说不准,这老家伙正颠颠的跟在夔龙卫屁股后面跑呢。” 一群纨绔七嘴八舌的讨论起来,也没讨论出个所以然。 西平侯在一旁听得直冒冷汗,几乎要心梗发作了,插话:“会不会迷路了?要不,派几个人上山找找去?” 众纨绔立刻嘘声一片:“不可能,不可能,这老东西久经沙场,方向感好得很,那双狗眼,比北斗七星都灵。” 这时,一阵激越的角声,从御帐方向传了出来。有些像军中打胜仗时吹的号角。 不消说,这是圣上夜猎归来了。 这也意味着,夜里的庆功宴即将开始了。 西平侯那阵胸闷的症状还没缓过来,也不得不和其他老纨绔一样,拖着老胳膊老腿往御帐继续凑人数。幸好有柳氏搀着才能倒下。 毕竟,他们一整晚都坐在车里跟着跑,半只鬼也没猎到,不被那位疾鬼如仇的圣上拉出来当成反面教材训斥一顿已是万幸,哪里还敢以功臣自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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